青城山，在一阵大雷雨之后，更加幽秀了。可是正当我在天师洞前俯看都江的时候，两个滑竿夫，却在不远的山路边吵打起来了。我走近前一看，他两个扭打在一起，争夺一个干黑的果子，有苹果那样大。我很奇怪，这样一个吃不得、玩不得的东西，值得那样拼命吗?
他们看来了人，就暂时停止下来，用着此地很浊滞的山音，告诉我争打的原因。两个人争着说，使我好不容易才弄清是怎么回事。
正在大雷雨的时候，他们躲在这棵楠木树下避雨，其中的一个忽然听到脚旁边的土里有“呜呜”的声音，他就告诉另一个年岁较大的，说那一定是“雷震子”(1)这东西一打雷，它就在里面“的溜溜”的转，就发出“呜鸣”的声音。这是一种珍贵的药品，可以卖许多钱的。于是两人就动手来挖。果然找到了这个东西。最初拿到的，是年轻的一个，可是他并认不出就是所要找的;还是年岁大的告诉他:就是这玩意儿叫“雷震子”。可是经他一看，就不打算还了，两人最后只有诉诸拳头。
我劝解了一番，让他们卖了平分，这样才了结了。
待他们气都喘平了以后，我问一问这东西有什么用呢?他们一个说，可真是宝物了，可以治“块”[2);可以通经血，可以治噎食病;和着什么吃，就是打药;又和着什么吃就是补药:又怎么样，便能起死回生……·
我一直望着他们的后影，消失在山径弯曲的地方。正像一个外国人来到中国一样。觉得是个神秘的国度。实际上这山里真是有些神秘，这样一种药物就会有这么一个神话样的故事。而方才的两个轿夫，岂不就是山中神话的人物么。
李白诗云:“相看两不厌，惟有敬亭山。”敬亭山没有到过，不敢说看常了，会不会厌烦;青山却只住了两个礼拜[3]，就觉得有些寂寞了。幸而还有报更鸟，使我留恋。
这个可爱的鸟儿，我始终没有见到它的面目，因为它从来没有在白日叫过。它又被称为“知更”，在外国的诗句中称为Robin，或Red breast，说是它的胸脯有着红色的羽毛。而我们对它的“爱称”是“小梆子鸟”——这是同游的老舍兄为它起的，我们时常亲昵的这样叫着。
每当这常道观(即天师洞)的暮鼓的尾声已经向山前山后爬得远远的时候，初来的人就会完全不加置疑的听到巡夜的道士敲起梆子来了:“梆，梆梆”“梆，梆梆”，那样清脆而幽静——尤其是月色清明的夜里，远远地、渐近的，响着这使人既清醒、又沉迷的声音。仿佛可以看到在寺观的器面、山径下、树木的筛影里，行着一两位银发的、伛偻的道士，在敲着满浴着乳白月色的竹梆。已经就够“诗”的了，何况它根本是个在白昼就见不着形迹的鸟儿，那简直就是一个活的诗
据老年道士的说法，这可爱的鸟儿只有一对，是“单传”，所以许久许久了，多少代，成千成百的岁月，就是它们两个，而且是因为这青城山“灵秀”的关系，永不飞去，别处再也没有这了。——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，可是听来仿佛不止一对似的。
我们常常为着这响亮的“小梆子”，在殿前的阶沿上一直坐到夜深，它敲打着旅人的心，它也化了旅人灵魂。
当我们要离开常道观的前一天，忽然来了一群采集标本的人，刚到观中安置了行囊以后，有的就拿着枪出去了。一会儿就听到枪声，过一会儿就会看到有人送回血淋淋的松鼠，我们的心紧张而忧惧—— “小梆子鸟”要是被他们打得稀烂，血淋淋的提回来，是如何伤心的事呢?
直到现在，每一想起它们来，还怀着不安的心绪，但愿它们永远的健在。
一天的清晨，山顶上道观里的道士提着篮子下来了，这年老的道士，有着健壮雄伟的身躯，笑眯眯的眼睛，望着篮子，又望着殿上的“易当家”。他紧走了几步，把篮子举得高高地向他说:“捡着了一支莲花菌，好多年没看见这样好的菌子了。"
“易当家”伸手去接，我也就走进去端详了一下。
它的确像朵莲花，层层的花瓣，乳白中带点微红，菌子像这个样子的，还是第一次见到。它的组织非常细密而娇嫩，似乎手一碰就会萎谢了的。
老年道士，像一位献宝的矮人，说着这菌子的珍贵，照他的说法，就是“肉芝”一类的东西不但味道鲜美无比，而且吃了可以延年益寿的。甚至于多吃几个，就可以“飞升”(4]，也说不定
得着这样珍贵的东西，他是不敢自私的，所以特别送给“易当家”，再转送给观中的贵客，就不定这东西就为着有贵客来，才假手奉献的;没有福分的人吃了也许会遭殃。“易当家”马上就提着他的篮予，向殿后看客厅，奉献给“贵客”去了。许多观看的人，只好想着那老道末尾的话，而咂咂嘴巴。
在山外的峭壁下，看看金鞭岩上的“金鞭”，也许是去晚了罢，太阳已经失了光彩，所以我也没
有见到“金鞭”发出“万道金光”。
回来想抄个近路，便由峭壁旁一条只有樵子、猎人才走的鸟道，爬回山里来。其实，哪里算是道路?简直除了树草，就是荆棘，要不就是“一失足成千古恨”的陡壁。身上、手膀子、腿上
都出了血，才翻回可以听到人声的山里。
“路”在那里才觉得可贵，当我们钻到山顶，发现一条路的时候，我们都变成像小孩子一样的喜悦了。
顺着这路，我们竟走到了祖师殿，这里是静寂、朴素得可爱的。
当我们喝了道士现烧的“甜茶”，恢复的精力又可使我们打听些事迹了。
我们首先就发现殿前的院子里，有两株长着肥大而润泽的叶子的树，那像是枇杷的叶子，但却更宽厚，枝干苍老而遒劲，我们正想不出是什么，道士却以荣耀的神色来回答了:“看不出吧，全山只有这里才有呢!别小看它，怕有千年的寿数了。"
“武则天有回得了怪病，非这叶子治不好，可是往那里去找呢!忽然天上飞来十二只燕子，落在地下，就变成了十二匹这样的树叶，后来煮了水给她吃，病就一下子医好了!”“到底是叫着什么名字呢?你说得这样神?”老道士得意地说着:
“是厚朴树(5)，你们只在药铺里看见那些假树皮，没有看过这真的呢?”我们摇了摇头，那的确是过去没有见着的。
“像痰喘啦，痨病啦……它都可以治的。”老道士抬头看着那圆盖似叶丛，从他的脸上正表露着对它的珍惜和热爱，像是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了一样，天真地笑着。
[本文选自王冶秋所写《灌游外记》，1943年10月15日发表于上海《东方杂志》第39卷，第15号。标题为选注者所加。]
注释:
[1]雷震子，一种青城山特产的野菌。[2]块，指肿瘤包块。
[3]两个礼拜，即两周时间。
[4]道家仙话谓仙人登天为“飞升”。
[5]厚朴，中药材之一，为木兰科木兰属落叶乔木，药用其干燥树皮，叶甚大，簇生于枝端，呈长椭圆形。青城山现为全国厚朴基地之一。
摘自《四川省志 青城山卷》
